贺一番不可,吴希夷唯恐这个狂人惊扰了病人将息,忙拉着他往外走,可孔笑苍觉得自己“新生之喜”不能与吴希夷一人独乐乐如此冷清,故此,杏娘勉为其难,出面列席,在其对面坐了下来。
席间不知怎的,三人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杏娘父亲一案上,孔笑苍口无遮拦,吴希夷虽有心阻拦但也拦不住。好在孔笑苍一向敬慕驰骋疆场浴血奋战的英雄人物,所以未有说出什么令杏娘难堪的话来,末了,还用一句“不患人之不己知,患不知人也”劝解杏娘。
杏娘笑而不答,只是礼貌地向他微微颔首。知人知己一道,杏娘一向自问不输常人,更不输他孔笑苍。
但当晚对着那一点孤光,望着烛台下那一片模糊而晦暗的阴影,杏娘依稀有所触悟。她忽然觉得孔笑苍这句话并非是一句空话。在父亲的冤案上,她总是怪怨别人不了解自己,但如今想来,她似乎也并不太了解别人。
那些人说那些话,真的只是单纯地要自己难堪?恐怕不尽然。
想着想着,她不由得对自己一向自负的知人善察的本事产生了一丝怀疑。或许自己的眼睛根本就没有那么高明可以洞察一切是非黑白!
就比如,那位被师潇羽列入吴门叛徒的吴一勺,从她第一眼见到他,她就不觉得他是一名“叛徒”。
今早遇见孔笑苍之前,杏娘曾远远地瞧见有一个人跟随在马车之后一直送他们出城,由于相距太远,她也未看清那人模样,但是他身上那柄金勺子所闪耀出来的光芒无可掩藏。
只是那时,杏娘还无法将他和马车内师潇羽口中正说着的那个鼎丰楼昔日的“骄傲”、曾经的“逃兵”联系起来。
马车出城之后,他就停住了脚步,所以杏娘也没有十分在意。
可待得马车走远,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,又发足狂奔了好几里路,不过,他始终没有追上马车,而且还始终和马车保持一定的距离。就好像这是一段他不忍分隔的距离,也是一段他终生不可逾越的距离。
最后,在离马车较远的山冈上,他顿首作别,目送马车远去。
满腹疑惑的杏娘远远地望着山冈上这个渺小而孤独的身影,直到另一个山冈彻底屏挡了那座山冈,那个渺小的身影才从杏娘的视线里彻底消失,不过,他那个孤独的身影却不期然在杏娘的心里留下了坚定而执着的印象。
为着这第一印象,方才南星将茶壶递与她时,杏娘没有推辞。
刻下,壶上一缕茶烟轻袅,杏娘放下手中的茶匙,搓着手徐徐说道:“昨晚厨房做的糖醋熘鱼,很像当年我娘做的那个味道,让我突然有些怀念从前在家的日子。虽然临安城中不乏技艺高超的北人厨子,但南方的鲤鱼终不似黄河的鲤鱼那么肥美,所以做出来的味道,总是差那么一点点。”
“娘子想家了?”吴希夷望着窗外的雪景道。
“家——是什么样子,我爹我娘是什么样子,我都已经记不得了。”杏娘略带着一丝惭愧的神情说道,“自打随着崔叔琼姨南渡之后,我就不大记得从前的事情了。直到昨天我再次尝到那糖醋熘鱼,我才突然发现,其实那个味道,我一直都未曾忘记,只是我一直都不敢回忆也不敢去面对而已。”
吴希夷默默地听着,直到杏娘把话说完,他才明白过来杏娘的来意。
“杏娘——”他想为自己辩解,他不是不敢。不过,杏娘没让他把话说完。
“九爷,你见过汴京下雪的样子吗?”杏娘缓步踱到窗前,望着高高的天,轻声道,“我见过。比这还要大,比这还要厚,我记得有一年下雪,我一脚踩下去,那雪竟比我人还高。”
尽管吴希夷看不到杏娘此刻的表情,但他能听得到曾经那个埋在雪里的女孩无忧无虑的欢笑声,稚子童声,和雪一样纯净。
“那样大的雪,我倒真是没见过。”